中國新聞周刊微信公眾號消息,5月18日,《喜馬拉雅時報》報道稱,一名來自中國登山者在當日早間攀登珠峰時遇難。
據極目新聞報道,該名登山者為貴州遵義人陳學斌,是尼泊爾探險公司8K Expeditios國際團隊一員,今年52歲。
報道稱,陳學斌遇難前曾在南峰附近更換眼鏡,隨后將氧氣罐扔出,失足墜落。
5月22日,陳學斌的隊友樊黔結束了為期一個月的攀登珠峰之旅,從尼泊爾返回中國,面對中國新聞周刊,他仍然難掩失落與悲痛。
他怎么也想不到,和自己一起攀登珠峰,同吃同住了一個月的同鄉(xiāng)陳學斌,會把性命丟在那里。
樊黔清楚地記得當時在海拔8700米左右的南峰下,自己遇到正在登頂的陳學斌時說:
“一定要活著回來?!?/p>
以下來自樊黔的口述
攀登珠峰是他的夢
陳學斌是遵義人,我是六盤水人,都是貴州同鄉(xiāng),我倆是去年認識的。
由于從事與探險相關的工作,我經常組織一些洞穴探險、登山等戶外活動,從事這個行業(yè)接近30年,在此領域有豐富的經驗。
去年底,我組織了一個探洞活動,陳學斌參加了這個活動,他讓我們叫他“木匠”。超過50歲的年齡,由于軍人出身,至今一直堅持運動,他的身體素質、體能、力量都比普通人要好很多。
今年初,聽說我要去登珠峰,他再次找到我,并希望和我一起前往,我欣然接受了。
我們聯(lián)系了一家國內的登山公司,這家公司與8K公司是合作關系。
最終,包括我和陳學斌在內,同期一共有18名中國人在該公司報名,抵達尼泊爾后由8KExpeditions公司為我們安排夏爾巴人向導。
今年4月12日,我們拉開了攀登珠峰的序幕。經過7天的徒步,從加德滿都抵達珠峰南坡的大本營。
我們的攀登路線,采用的是較為常規(guī)的南坡路線。全世界各地的登山者都在這段“窗口期”來攀登珠峰,因為這個時段,珠峰的氣候比較穩(wěn)定,不容易出現雪崩等氣象災害。
開始我以為,陳學斌是一時沖動來約我登珠峰。后來我才知道,登珠峰是他30歲之前的夢想,他曾經希望把登珠峰作為自己的30歲禮物,但是由于各種原因,年過半百還沒成行。
陳學斌社交媒體截圖
在接近一個月的時間中,我和陳學斌同吃同住,在同隊伍中所有18名中國人中,他的體能算非常好的,所以他始終對于最終能夠登頂充滿了信心。
他曾經對我說,“如果我們這些人有人最終能登上珠峰,那一定是我們倆。”
陳學斌性格很好,我們每到一處營地休息調整時,隊員們都會將背包中的食物拿出來和大家分享,陳學斌總是拒絕,他說這是大家辛苦從山下背上來的,應該自己吃。但他自己背上山的食物,卻總是分給大家。
除了我,陳學斌此前和隊友們并不認識,但是他很快便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他說自己左眼看不見了
我倆同吃同住,但在最后從C4營地登頂階段,我們并沒有一起出發(fā)。因為每個人的身體狀況、登山節(jié)奏,包括向導夏爾巴人的狀況都是不同的。
按照計劃,從C4營地沖擊珠峰峰頂,預計耗時12小時左右。一般,大家都是用下撤時間來推算自己的出發(fā)時間。
因為珠峰峰頂在午間12點后氣溫升高,會出現氣壓不穩(wěn),導致狂風大作,非常危險,所以普遍來講,最晚也要在下午1點前從峰頂下山。哪怕當時距離峰頂只有幾十米了,也必須要下撤。
所以,大部分登山者都是計劃早上7-8點左右登頂,因為珠峰峰頂凌晨4-5點天就亮了,早上7-8點是珠峰峰頂陽光最明媚、最“風平浪靜”的時候。
按此倒推,前一天晚上7-8點就要出發(fā),留出12個小時的路上時間。有的隊員因為速度慢,甚至在前一天下午4點就要提前出發(fā)。
我和陳學斌本來是約好,計劃5月17日晚上7點30分準時出發(fā),并通知各自的夏爾巴向導。但是當我收拾好東西準備出發(fā)時,陳學斌突然對我說,他的夏爾巴人告訴他,讓他晚1小時出發(fā)。
他說自己眼睛不舒服,正好多休息一個小時。
他眼睛不舒服的原因,是被雪盲癥困擾,他有專業(yè)的登山眼鏡,但是由于調整的原因,眼睛有幾次暴露在外面,造成了雪盲。
在前面的C2、C3、C4營地階段,他的雪盲癥其實不算嚴重,但是越往高處走,紫外線越強烈,雪盲癥就會越嚴重。珠峰頂的紫外線極強,會對眼角膜造成損害,引起炎癥、紅腫。遇到雪盲癥,會有劇烈的疼痛感,怕光、流淚,導致最后睜不開眼。
我也沒想到,雪盲癥可能會“間接”導致他丟了性命。
樊黔與陳學斌在珠峰大本營合影 圖/受訪者提供
于是,我自己按計劃準時出發(fā),一路很快也很順利,于5月18日約凌晨3點半就來到珠峰頂了。此后,我在峰頂拍照打卡,沒有停留太久,20分鐘后,約4點就開始下撤。
我下撤到南峰頂下面一點,大約是海拔8700多米,離峰頂只有100多米的位置時,我遇到正在登頂途中的陳學斌,并和他交流。我告訴他:“一定要活著回來”。此刻大概是18日清晨5點左右。
當時,陳學斌告訴我說:“左眼看不見了”。
我記得他的夏爾巴向導,還幫他把眼鏡摘下來擦拭了一下,因為他帶著氧氣面罩,一呼吸眼鏡里就全是霧,外面零下幾十度的低溫,立刻就會結冰。他整理了一下裝備繼續(xù)沖擊峰頂,我則選擇了繼續(xù)下撤。
那是我見到他的最后一面。
“木匠,你下撤到哪里了?”
大約當天早上6點40分,我下撤回到了C4營地,我的夏爾巴向導要求我趕緊下山,不要過多停留消耗氧氣。
我看了一下時間,推算陳學斌已經成功登頂了,此時應該在下撤途中,我用對講機喊他:“木匠,你下撤到什么位置了?”
對講機沒有應答。
又過了一會,有人通過對講機說,剛才聽說山上有個中國人滑墜了,會不會是木匠?
基于對陳學斌體能和能力的了解,我認為絕對不可能是他,于是我在對講機中再次喊話:“陳學斌的夏爾巴向導在哪里?用對講機喊一喊?!?/p>
對方回話:“喊過了,他的夏爾巴向導也不知道他在哪?!?/p>
我當時就感到不妙了,如果他的夏爾巴向導沒見到他,那就意味著,陳學斌可能真的出事了。
在陳學斌出事的這些天,我一直在向同期攀登珠峰的登山者詢問陳學斌的情況。因為陳學斌的裝備和服裝比較新,衣服上繡有他自己的名字,幾乎每個路過他身邊的中國登山者都會關注到他,所以大家見到他的時間和位置都不相同。
根據登山者的介紹,在5月18日上午10點半,陳學斌還是有生命體征的,他最終遇難的位置,位于南峰頂下的巖壁,至于他最終是否成功登頂,我推測他沒能完成。
一位登山者在早上9點多路過陳學斌,并推了推他,問他是否需要幫助,但陳學斌沒有回應。這位登山者以為陳學斌已經沒有生命體征,已經遇難,于是就下撤了。
此后,又有一位中國登山者在10點左右路過陳學斌。陳學斌用微弱的語氣表示口渴,這位登山者給了他一瓶葡萄糖飲料。
登山者告訴我,當天10點30分左右,有兩個夏爾巴人還在對陳學斌進行人工呼吸。我的推斷是,有了這個動作,證明當時他還是有一些生命體征的。
這些登山者與陳學斌交流的時候,大概都注意了一下時間,我都做了仔細的記錄。9點多有人叫陳學斌的時候,陳學斌沒有反應,可能是處在一段昏迷的狀態(tài),過了一段時間醒來有一點意識,才能勉強進行對話。
在陳學斌生命的最后時刻,有一位中國登山者路過陳學斌,問他是否需要幫助。陳學斌說自己手冷,請求這登山者幫他換一下手套。這位登山者后來給了陳學斌一副抓絨手套,陳學斌對那位登山者說:“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我的夏爾巴人扔下了我,我看不見他,也找不到他?!?/p>
在陳學斌生命的最后時刻,負責引導他的夏爾巴向導究竟在干什么,不得而知。
我推斷,陳學斌的意志力很堅強,他是在缺氧的情況下,昏迷又醒來,并順著繩索從南峰下撤,達到了南峰壁下面的冰壁,最終在這里遇難,并非像網絡上所說,他扔掉了呼吸面罩、氧氣瓶后遇難。
變了味的登山
幾天過去了,我還是非常難過。我曾經組織的戶外探險活動中,也經歷過一些參與者不聽勸阻最終丟掉性命的案例,但是那些大多是一些自以為是的人,可陳學斌不是,他的資質、能力、條件都非常好,理論上不應該遭到這樣的意外。
據我了解,8K公司的救援隊提供了一個救援方案,需要支付14萬美元,但陳學斌的家屬目前沒有能力支付這筆費用,需要等保險公司支付陳學斌的身故賠償款,才能去支付這14萬美元。
保險公司說按照流程走,可能要一個月左右才能放款,所以我們現在正跟保險公司商議看能不能特事特辦,或者找誰擔保讓尼泊爾的救援隊先去把人運下來,等一個月肯定不行,那樣窗口期就過了。
在尼泊爾,登山和旅游是其最重要的產業(yè)之一,當地不少夏爾巴人以此為生賺錢。在這行里,夏爾巴人以登頂珠峰次數多少作為經驗豐富與否的標志。登頂次數越多,未來接有錢客戶,收高額小費的概率就更大。
據我了解,絕大部分夏爾巴向導都是非常負責任的,歷史上有很多夏爾巴人用性命來保護客戶,但陳學斌的夏爾巴向導是否有不負責任的行為,我不敢妄下斷言。
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今年恰好趕上人類登頂珠峰70周年。據尼泊爾旅游局最新數據,目前已有來自65個國家和地區(qū)的478名登山者,獲得從南坡攀登珠峰的許可證,創(chuàng)下歷史新高。
大批登山者攀爬珠峰 圖/受訪者提供
從我的個人感受來看,珠峰南坡的夏爾巴向導,根本就不夠用。據說,有些“背夫”等其他職業(yè)的從業(yè)者,都臨時轉行跑來當夏爾巴向導。
我自己登頂時的夏爾巴向導,就是一名20歲的年輕人。8K Expeditions公司給我分配他的時候,我覺得很不妥。因為這家公司最初承諾,陪我的夏爾巴向導一定是有登頂經驗的向導,還可以進行選擇,但實際上是臨近出發(fā)的時候才進行安排。
我這名20歲出頭的夏爾巴向導,和我兒子差不多大。雖然他說自己登頂過瑪納斯魯、馬卡魯等8000米級的山峰,不過他帶我前行的時候,我感覺他的技術、經驗都比較稚嫩。一度感覺,到底是他來協(xié)助我,還是我來協(xié)助他?
在和我的交流中,他的態(tài)度還是非常端正,也愿意積極溝通,而且他的體力也確實特別好,這反而成了他的突出優(yōu)勢,非常負責任。
樊黔的夏爾巴向導 圖/受訪者提供
陳學斌的夏爾巴向導,雖然資料顯示他是登頂過幾次珠峰的,算是有經驗的夏爾巴向導。但是,這名夏爾巴向導對他的關心很少,因為陳學斌自己不懂英語,他的夏爾巴向導英語也不好,兩人肢體語言進行交流都很費勁。陳學斌曾經跟我抱怨說,兩人“簡直沒法交流”。
我認為,登珠峰是一件極其嚴肅,需要充滿敬畏,提前做足準備,風險極大的事,一點細微的錯誤都可能致命。畢竟從1921年開始有人嘗試挑戰(zhàn)攀登珠峰,直到1953年才實現了第一次人類登頂,這過程中有多少人遇難?登珠峰,怎么可能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就現在的科技和裝備來說,登珠峰確實沒有過去那么難了,但是有些人就開始進行不負責任的宣傳,大意就是:只要有錢就可以去登珠峰。而網絡上也經常有人調侃,充滿了對登珠峰的輕視:你看某某,他都能登上珠峰,主要是因為他有錢,我要是有錢我也可以登珠峰去打卡。
這一下,真的就變味了。
在我看來,登頂珠峰的“難度降低”也是建立在登山者具備一定素質和基礎之上的。想登珠峰,需要有一定的體能水平,有一定的攀巖、攀冰能力,戶外繩索處理經驗和技術,且有過若干次5000米、6000米雪山的經歷為宜。
現實中,很多人會認為,我有跑馬拉松或者100公里超級馬拉松的實力,就可以去攀登珠峰。很多人愿意花幾十萬、上百萬想去打卡,但是完全不打基礎,甚至很多戶外基本技能都不會,就貿然來登珠峰。一旦到了危急時刻,誰都幫不了你。
從我這次登頂珠峰的經歷來看,很多國家的登山者,都是在不正確的宣傳引導下,沒有基礎就來盲目登珠峰。
我一路上就遇到過不少國外的登山者,因為各種問題向路人求救。在那種極端的環(huán)境下,路過的登山者是愛莫能助的。
事已至此,我現在只希望陳學斌的遺體能夠順利地被運送下來,同時也希望他的夏爾巴向導能夠出來和人們說清楚,當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