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21日，中國駐歐盟使團團長、特命全權大使傅聰接受《環(huán)球時報》獨家專訪，談及中歐關系前景、烏克蘭危機、臺灣問題等熱點話題。下文為專訪實錄：
中國駐歐盟大使傅聰 使館供圖
歐盟領導人有望上半年訪華
環(huán)球時報：您對今年中歐關系止跌回穩(wěn)持樂觀態(tài)度嗎？
傅聰：雖然現(xiàn)在中歐關系依然面臨一些困難，但我對中歐關系回暖持非常樂觀的態(tài)度。
首先，中歐關系發(fā)展的政治基礎非常牢固。習主席多次強調(diào)，中國和歐洲是維護世界和平的兩大力量、促進共同發(fā)展的兩大市場、推動人類進步的兩大文明。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王毅也多次強調(diào)，友誼是中歐關系的主基調(diào)，合作是中歐關系的總目標。不久前，王毅主任還在慕尼黑安全會議的講話中專門提到，中歐如何作出選擇將影響世界的走向，我覺得這體現(xiàn)出了我們對中歐關系的重視程度。
從歐方的角度，無論是歐盟的領導人還是歐盟成員國的領導人，也都對中歐關系給予了高度重視。二十大結束后不久，德國總理朔爾茨就訪問北京。去年12月，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也訪問北京。目前，我們正在布魯塞爾同歐方一道積極籌備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今年上半年訪華（舉行中歐領導人會晤）的事宜。此外，一些副總理級等高級別磋商機制也將很快恢復。未來中歐間的高層互訪將非常頻繁。
其次，從經(jīng)濟方面來講，中歐是天然的經(jīng)濟伙伴。我來到布魯塞爾后，經(jīng)常對歐方說，我們是合作伙伴，不是競爭對手，更不是所謂的制度性對手。中歐非常牢固的經(jīng)濟基礎是進一步發(fā)展中歐關系的壓艙石。
第三，中歐在外交理念上有很多相通之處，例如我們都倡導多邊主義，在氣候變化、軍控、防擴散等領域，實際上中歐合作很好。
當然，中歐之間的確有一些具體的問題需要處理，這也是為什么我們雙方的外交官應該盡最大的努力來排除障礙，解決這些具體問題，但中歐關系積極發(fā)展的大趨勢應該是很明顯的。
中歐投資協(xié)定“解凍”需雙方共同努力
環(huán)球時報：大家很關注目前仍處在“凍結”狀態(tài)的中歐投資協(xié)定。今年我們有望看到中歐投資協(xié)定的重啟嗎？重啟這份協(xié)定的關鍵有哪些？
傅聰：在當前全球經(jīng)濟不景氣的大背景下，應盡早將《中歐全面投資協(xié)定》付諸實施，這對雙方的經(jīng)濟和全球經(jīng)濟都會起到良好的推動作用。這也是為什么我來到布魯塞爾后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推動歐方盡快批準這一重要協(xié)定。
我們提出，在這個問題上，要向前看，不糾結于過去，雙方同時取消制裁，使協(xié)定能夠重啟。目前，歐方的反應是mixed（不一的），有的歐方人士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但有人則認為時機尚未成熟。
《中歐全面投資協(xié)定》能否在年內(nèi)實現(xiàn)“解凍”，我不敢打包票，但我可以從中方的角度說，我們是很誠懇地希望推動這一問題盡快解決。
我也向歐方說過，如果你們覺得中方的建議難以實施，也希望你們能提出你們認為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中方的態(tài)度是開放的，只要建立在平等互利基礎上的任何解決方案，中方都愿意積極考慮。
目前，我們正在和歐方積極溝通，應該說，我們收到了一些積極的回饋，但還需要雙方更多的共同努力。
環(huán)球時報：現(xiàn)在困難主要在哪方面？
傅聰：雙方同時解除制裁，這是一個最直截了當?shù)姆桨浮５珰W洲一些人士出于意識形態(tài)上的偏見，不愿意對中方解除制裁，因為他們在中國所謂的人權問題上有一些關切，并主張除非中方在人權問題上有改進，他們很難解除對中方的制裁。
但我們告訴歐方，首先你們對中國所謂的人權問題很多都是基于誤解和偏見，本身就沒有道理，在這個基礎上又對我們進行制裁。我們是出于維護國家尊嚴的角度采取的反制，這是理所當然的。
同時，我們認為，在人權問題上，中歐之間有分歧是很正常的。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討論，推動一些具體問題的解決，減少雙方在人權問題上的分歧，或是澄清一些問題，我們愿意在這些方面作出努力。這也是為什么中歐重啟了人權對話。我們希望這些努力有助于投資協(xié)定的“解凍”。
我常和歐方說，如果要等到中歐間所有政治和人權分歧都解決了，你們才和中方發(fā)展經(jīng)貿(mào)關系，那要等到什么時候？所以我們呼吁歐方采取更理性的態(tài)度。人權方面的疑慮和關切另有渠道可以討論，沒有必要和經(jīng)貿(mào)問題掛鉤。
歐方無權擅自解釋一個中國政策
環(huán)球時報：談到中歐關系這兩年遇到的挑戰(zhàn)，臺灣是一個很難繞開的話題。您覺得，歐洲在臺灣問題上的舉動有沒有已經(jīng)接近動搖中歐關系的根基了？
傅聰：關于臺灣問題，我特別想強調(diào)一點，那就是歐方在臺灣問題上的立場必須得到中方的同意和認可。這一點很重要。
現(xiàn)在歐方有些人總說“歐方的一個中國政策”，好像他們的一個中國政策和我們的一個中國原則不是一回事一樣，或者他們有權單獨解釋他們的一中原則。但我跟他們強調(diào)，中歐建交時歐方的承諾實際上包括了一項很重要的原則，就是歐盟的一個中國立場必須得到中國的認可。
歐盟機構的一些高官、反華議員去臺灣竄訪，都違反了一個中國的基本原則。還有歐洲議會議員提出要同臺灣簽署所謂的投資協(xié)議，如果這種事情發(fā)生，顯然是對中歐關系政治基礎的一次重大挑戰(zhàn)。
至于這些消極的動向是否已經(jīng)動搖了中歐間的政治基礎？我的回答是，我們必須防微杜漸，防止它動搖中歐間的政治基礎。如果不在最初的時候就遏制這種危險的態(tài)勢，它就會不斷發(fā)展。所以我們每次都非常明確地向歐方表明，這是中國的“紅線”，你們不要觸碰，否則中歐關系將面臨嚴重的問題。
我想對方也接收到了這一信息。在歐方和我們的每一次會談中，他們幾乎都要強調(diào)說，他們不會改變一個中國原則。許多歐盟的官員說，他們成為外交官后上的第一堂課，就是一個中國原則，說已經(jīng)融入他們的基因，請我們放心。但確實有些人會千方百計地不斷虛化、掏空一個中國原則，這是我們需要隨時保持警惕的，并及時跟歐方提出交涉。這是我們在前方的一項重要工作。
王毅主任訪歐傳遞的是和平信號
環(huán)球時報：不久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王毅訪問了歐洲多國，也訪問了俄羅斯?，F(xiàn)在正值俄烏沖突爆發(fā)一周年，這樣的行程安排很受外界關注。您認為王毅主任的出訪安排旨在向世界傳遞什么信號？
傅聰：首先是一個和平的信號。王毅主任說得很清楚，在烏克蘭問題上，我們的立場歸結為一句話，那就是勸和促談。既訪問歐洲又訪問俄羅斯，傳遞的信息就是中國在勸和促談，因為中方對目前的局勢感到十分擔心，現(xiàn)在危機顯然在升級，雙方都在準備著所謂的春季攻勢或反攻，而這就意味著更多的殺戮。
王毅主任的訪問安排也在傳達另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即中歐關系不應該受到烏克蘭問題的影響。受各種因素的影響，歐洲現(xiàn)在反俄情緒很高，很多情緒化的東西也反映在他們的政策中，同時有遷怒于中國的跡象。我覺得這很不理性。
中國是一個大國，有自己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不會盲目跟隨某一方的立場和政策。要求中方在烏克蘭問題上同歐方采取完全一致的立場，這本身就不是很理性。而且對于歐方在烏克蘭問題上的一些立場，我們也確實不是百分之一百同意，比如歐方許多高層說現(xiàn)在不是談判的時機，這是理性的做法嗎？我們不可能完全和歐方站在一起，但我們不希望烏克蘭問題影響到中歐關系的發(fā)展。
我們也向歐方提出建議，推動和談。外交不是一種情緒化的東西，人們可以有愿望，但也必須面對現(xiàn)實。外交的藝術，就是在兩個比較困難的選擇中，選擇相對好一點的那一個，這是我們要努力的。否則這場戰(zhàn)爭將曠日持久。
環(huán)球時報：我們注意到，美國總統(tǒng)拜登近日也訪問烏克蘭。中美前后腳分別訪問俄烏成為很多媒體關注的焦點。這兩個訪問的性質(zhì)是否類似？
傅聰：（中美前后腳分別訪問俄羅斯和烏克蘭）顯然不是計劃好的。拜登總統(tǒng)對烏克蘭的訪問是一種突然的訪問，直到他出現(xiàn)在基輔，外界根本不知道他要去。而王毅主任對俄羅斯的訪問是事先早就宣布了的。不應該在時機上把兩個訪問相提并論。
其次，雙方的立場也有很大區(qū)別。拜登的訪問聚焦在烏克蘭危機上，意在支持這場戰(zhàn)爭繼續(xù)。王毅主任訪問俄羅斯則不止聚焦烏克蘭問題，而是涉及到中俄關系的方方面面，烏克蘭問題只是其中之一。在烏克蘭問題上，我們采取的也是一個更加公正合理的立場，不會偏袒任何一方，而是勸和促談，我想這是王毅主任在俄羅斯談及烏克蘭問題的主基調(diào)。
烏克蘭危機最終要在談判桌上解決
環(huán)球時報：您認為俄烏沖突還有談判解決的可能性嗎？在您或者中國政府看來，結束沖突現(xiàn)在最大的障礙是什么？
傅聰：任何一場戰(zhàn)爭，都是在談判桌上結束的。但我個人感覺，好像有關方面現(xiàn)在并沒有和談的愿望，所以我對短期內(nèi)啟動和談比較悲觀。不過我相信，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折沖，最后肯定還是要走到談判桌上。
現(xiàn)在俄烏沖突已經(jīng)是一種消耗戰(zhàn)，很多場景很像一戰(zhàn)期間的塹壕戰(zhàn)，這意味著大量的前線士兵會戰(zhàn)死，大量平民流離失所。與其到那時才意識到這場戰(zhàn)爭打不贏，到那時才談判，不如現(xiàn)在就坐下來談，而不是繼續(xù)在戰(zhàn)場上較量。
但顯然一些人在拱火澆油。在我看來，幕后最大的黑手就是美國，最大的受益者也是它。只要烏克蘭沖突存在一天，就有助于美國所謂的弱俄、控歐、遏華的基本戰(zhàn)略，美國的軍火工業(yè)就會發(fā)大財。
環(huán)球時報：美西方似乎希望通過這場戰(zhàn)爭不斷消耗俄羅斯的實力，把它逼回一個“二流地區(qū)國家”。在您看來，如果俄羅斯真的從一個大國衰落為一個“二流地區(qū)國家”，對世界秩序到底是災難還是好事？
傅聰：首先能不能擊垮俄羅斯，這要打一個很大的問號。如果西方以擊垮俄羅斯為戰(zhàn)爭目標的話，這將是一場非常殘酷的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而且會給世界帶來極大風險，俄羅斯畢竟是一個核大國。
我常同歐洲同事講，你們真的愿意冒這么大的風險繼續(xù)這場戰(zhàn)爭嗎？我們需要冷靜和現(xiàn)實地分析當前的形勢，然后采取合適的政策。
至于一廂情愿地說要把俄羅斯打回“二流國家”，甚至尋求在俄羅斯發(fā)生政權更迭，我認為這些都是很危險的言論，只能使戰(zhàn)爭不斷升級。這意味著完全排除了和談的可能，會造成更大的破壞和殺戮，是極不妥當?shù)摹?/p>
美國用導彈打“氣球”就如同用大炮打蚊子
環(huán)球時報：雖然您專注于歐洲事務，但是我們真的很想問一個中美關系的問題，因為全球真的太關注中美關系了。在這次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王毅主任和布林肯進行了非正式接觸。您覺得在非正式接觸之后中美關系是能夠翻過“氣球事件”這一篇繼續(xù)往前走？還是說“氣球事件”還會繼續(xù)對中美關系有一個比較長期的負面沖擊？
傅聰：我覺得，從中方的角度，維護良好的中美關系是我們的政策目標，這點是不容置疑的。但是，要想維護好中美關系需要雙方共同努力。而我們看到，美方無論是維護中美關系的誠意還是能力都讓人產(chǎn)生疑問。
所謂的“氣球事件”完全是偶發(fā)事件，中方在第一時間就向美方作出了解釋。美方說中方?jīng)]有與美方進行溝通，這本身就是虛假信息。而且，美方在最開始的時候，也不認為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為什么它不在氣球進入它所謂的敏感地區(qū)上空之前把它擊落，而是等它已經(jīng)飛出美國大陸之后才擊落？這就意味著它對所謂的“偵查”作用，也不是很在意。
但是，這個問題炒作成這個樣子，是因為它成了美國黨派之爭的犧牲品。在黨派之爭的壓力之下，美國采取了極為非理性的做法——用導彈打氣球。這跟用大炮打蚊子也差不多了。它是非理性的，美國現(xiàn)政府如果真的重視中美關系的話，即使面對國內(nèi)的一些壓力，它也應該采取更加理性的解決辦法。所以，我們對它的誠意首先表示懷疑。
第二，我們對它維護中美關系的能力也是產(chǎn)生了一些疑問。從整個問題的處理來講，美國對國內(nèi)非理性言論，不僅沒有采取控制或者進行更清晰的解釋，反而添油加醋、火上澆油，這樣只能使國內(nèi)的輿論場更加的反華。所以，我們對它的誠意和能力都表示懷疑。
“氣球事件”是不是能夠翻篇，首先取決于美方是不是還要繼續(xù)炒作這個問題。它如果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不繼續(xù)炒作，就會為這個問題的逐漸軟著陸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
《概念文件》是中方全球安全理念的“集大成者”
環(huán)球時報：最后想請您談一談中方最近發(fā)布的《全球安全倡議概念文件》，您覺得它在這樣一個時機發(fā)布，它的意義是什么？
傅聰：首先，我覺得這是中方的一個重要的文件，是對去年4月份習近平主席提出全球安全倡議的進一步闡釋。應該說，從這個文件中我們能夠看出，它首先是對聯(lián)合國憲章和國際法基本原則的弘揚和繼承。
第二，我的感受是，這是我們在國際安全領域立場主張的“集大成者”，把我們在不同場合提出的有關國際安全的立場和看法，形成了一個有機整體和完整方案。
第三，這個文件的提出也是習近平主席關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進一步升華，實際上是在國際安全領域進一步闡釋了習主席提出的這一重大理念。
第四，這跟現(xiàn)在的局勢密切相關，我覺得這是它最大的亮點。在這時提出《概念文件》，跟我們當前所面臨的國際安全形勢密切相關。當前，百年變局加速演進，國際格局正在經(jīng)歷深刻變化，許多不安定因素疊加，在歐洲烏克蘭危機面臨著升級的危險，在東北亞地區(qū)核擴散的風險也在急劇上升。在一些非傳統(tǒng)安全領域，糧食安全、能源安全等也都日益凸顯。所以，我們提出《概念文件》，全面闡述了我們在國際安全領域的一些重大主張，對解決當前所面臨的國際安全困局具有很重要的指導意義。
